【妖刀记】(252-255)

【妖刀记】(252-255)

第二五二折 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刑狱自古如阿鼻。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

乃不折不扣的贱役;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

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

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

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

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

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

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

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

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

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

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

「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

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只

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

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

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若非各房只在

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

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

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

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

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

魇镇就不灵啦。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旁人尽皆

大笑。

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

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

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

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

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

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

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蚕娘初至衙门,地面不熟,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

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无声无息分断铁锁,留于地面,身影

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来!」

女郎咬牙开声,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连同房内诸物,呼的一声齐翻了

个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势子一缓,又似浸入浅

水,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重摔落地,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内监里唯有

北房是无床的,用以关押刑犯——上,只发出些微声响。

狼首头晕眼花,依旧紧闭双眼,不敢张开;鼻翼歙动,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

咬着满口血狞笑:「都说美人多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蚕娘一哼,高瘦

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如遭山洪冲走,「砰!」背脊撞墙,一口

血喷得老高,浇落满头尘灰。

「再说废话,我让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扬,剑片「笃!」插进聂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却嵌进了老人

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颤身闷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给我的那人说,只要拿着这玩意儿,老狼怎么都

不会死。栽在耿小子手里时,靠它捡回了一条命,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蚕娘美眸如电,凝功锁脉神威之至,狼首喉管冲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

印子。「说!谁给你的?」

「那、那人没……没亮字号……」

「嘴硬啊,聂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命只一条,玩完

儿就没啦,想清了啊。」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聂冥途死死捂喉,却探不进木枷

颈围里,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

「是死穷酸……殷、殷……横……」

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我……

没见到……当年……在圣藻池……嗅过他的味儿……错不了……是那厮……咯咯

……死……穷酸……坑、坑了老子……呜呃……」

蚕娘劲一收,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大口吞息。

「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接的头?」

聂冥途艰难摇头,片刻才道:「没……没接头。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脸

都没见着。他……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塞进一枚珠子,说是能

练回青狼诀,还换了根獒屌,乖乖比驴货还大——」

蚕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断:「……拿来!」

聂冥途闻言,忙去解裤腰。「咱们俩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呢?我身上有伤,

要是表现得不好,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

蚕娘手一挥,聂冥途背脊贴墙,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静水遽涌

间至柔化为至刚,木枷迸毁、囚衣裂张,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着力

点一路上移,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约莫核桃大小,被极度撑

紧变薄的皮肤下,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

路。

女郎走近,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聂冥途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压上墙,隐

约传出骨裂闷响,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遑论出声。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

隔空往血瘤上一划,裂开一道俐落细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

皮,连血都没溢半点。

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曳着披

缎似的长发退回。锁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躯颤抖,蚕娘可没打算饶过,凝

目一睨,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如鬼魅所为。

剑入肺叶,聂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连串血泡。

「殷老贼同你说,这剑是哪来的?」

「什……什么剑……呃啊!」鲜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

「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眼里却蕴有怒意。「说!

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

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

云山两不修中「湎淫不修」须纵酒的灵蛇金剑,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

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唯一携

同归隐的一柄,可见爱甚。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拖命逃回宵明岛,重履东海头一件事,就

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

断,竟已死去多年。

——东海剑术名家甚多,为何她起心欲访者,头一站便是「云山两不修」?

女郎内心深处,始终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直到在耿

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

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

的第二场,以对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没能立分胜负,于是爽快认输,

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剑,从此退出江湖。

折断的后半截灵蛇剑,被须纵酒送给此战的对手,当是嘉许后辈,不无传承

之意。蛇舌状的分岔剑尖则一直在须纵酒处,搁在云山竹庐的酒瓮里,似被当成

酒杓使,蚕娘收埋须莫二人时,将其与须纵酒同穴殉葬,以慰在天之灵。

这片「平安符」只能来自于后半截的灵蛇金剑。

剑片上的烧灼痕迹,代表它出自火场。虽无进一步的证据,但蚕娘活到这把

岁数,只同一处火场有关,她任性地视为是从邬家庄余烬中所得。

也就是说,持有后半截金剑的凶手,与灰衣人——姑且当是殷横野——联手,

将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尽。蚕娘赶到时,误中灰袍人的六极屠龙阵陷阱,

险死还生,却没能见到另一名剑手。剑片该是在灭庄的过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

剑再折,从而留在烧毁的火场。

萧谏纸的现场还原报告,明白指出剑手在庄内受挫的迹兆,强烈支持了这个

论点。

或许持灵蛇金剑的凶手,自觉无颜与女郎相见,所以才……不,不对,不是

那样的。蚕娘想起在湖庄小岛上,冰火双丹即将巨爆、炸毁一切之际,终舍下爱

郎的少女,那无机质似的空洞眼神。

剑手非因愧疚而避开蚕娘,更可能是受了伤,才未与殷横野一道。她非常痛

恨这种挫败感,即便予她挫败的对象本无此意,哪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能称之为

「挫败」,依旧无法熨平凶手那异常扭曲的恨火。

设计蚕娘的殷横野,即是当年在湖庄发动儒门五部执令围杀吕坟羊兄妹的灰

袍人,从而推断出蚕娘在湖庄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不是为保护胤丹书,而是

「六极屠龙阵」对纯血的鳞族后裔有绝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阴之主尤为其甚,故

须明哲保身。

这个精准的推论,几乎将蚕娘的性命留在邬家庄的余烬里。

而焦灼的蛇剑碎片,终将蚕娘和云山两不修、湖庄殷横野连在一块儿。有什

么人,能与这些产生交集?

将云山两不修一剑穿心当然是仇恨,虽然两位高人自承失败,但在凶手心中

这绝非佳话,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实实将二人打败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莫壤歌不运

内力,只以招式斗你,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

的工夫,才能追上……」

——诱发杀意的,会不会就是我这几句无心的话语?

书斋里,蚕娘持剑片出神时,这样的念头无数次掠过心版,既令女郎心惊,

复令女郎心痛。

能使凶手突破岁月之限,十年内攀至巅峰的,只有宵明岛的《天覆神功》。

但凶手发了毒誓,绝不拜入蚕娘门下,为得到秘笈,才与人合作血洗邬庄。

待得武功大成,她头一个回去找的,就是双双认输弃斗的须纵酒与莫壤歌,

只为证明自己真正胜过了这两人,毋须嗟来之胜!

而负了她的薄幸男子,终究落得身败名裂,身死收场——

(丹书啊丹书,我们究竟……放出了怎样的一头怪物?)

说不定……说不定在凶手看来,蚕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杀了银发女郎

不解恨,须杀掉世上每一个她在乎的、欢喜心疼的人,令她一无所有,带着悔恨

虚无死去,一如凶手带着虚无悔恨而活。

平安符——灵蛇金剑的碎片——是整个谜底缺失的最后一块,令蚕娘不得不

面对,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问题与答案。

「……说!」银发女郎将满腔愤恨全发泄在狼首身上:

「殷横野有没有告诉你,杜妆怜在哪儿?持这个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这

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说!」

噗的一声剑片透体穿出,「笃!」没入砖墙,面与墙齐,怕要用上钉凿才能

挖出。聂冥途倒地不起,再无声息,只余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渐浸透身下草

垫。蚕娘一怔,意识到自己施力过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韧亦如牲畜,要

换了别个儿,眼下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聂冥途的口供不是什么可靠的铁证,不过对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够。萧谏纸那

小子早去了几个时辰,该说耿、胡俩小子混蛋透顶,入手这般紧要物证,却未与

自己商量,要不昨儿便来拷掠这畜生,还去沉沙谷摆什么龙门阵?吃好睡饱了杀

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现下也不算太晚。

马蚕娘并不打算给对手准备的机会。对萧谏纸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横野

已到付出代价之时,至于是否合乎古木鸢、高柳蝉一方的正义,则不在女郎的考

虑之内。

——至于你,杜丫头,这笔帐咱们后头慢慢算。蚕娘要问你的可多了。

女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欲离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虚握

肉核翻转打量,不觉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嗅着一股蛇虺虫鳞般的腥

臭气息,却非聂冥途身上的脓血臭味,而是发自此核。

从聂、殷这类坏东西处得来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鳞腥气正是毒兆。

马蚕娘有一物护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惧,不住好奇捏了捏,触

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壳,无活物之温软,也不像坚不可摧的模样。本欲随

手砸开,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银饰搓成细针刺入,取出一瞧,并未发黑,起码确

定不是毒。

当年聂冥途邪功被废,为「刀皇」武登庸携至莲觉寺囚管,机缘巧合练就一

身佛门武功,道魔不能并存,断无再练《青狼诀》的道理。蚕娘判断他是凭借外

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诀。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过,说穿不外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

个字。

盖因世上无物不存天敌,终有被克之一日;倚赖愈深,受害愈大。同耿照聊

起时,除告诫少年不能过于倚赖外物,以他对骊珠了解有限,恃用太过,难保不

会在紧要时刻为其反扑,顺便点破聂冥途兼行佛魔两功的缺陷。耿照牢牢记住,

果然制服聂冥途。

聂冥途已无青狼功却能狼化,除殷横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必是此物提供了

邪源。既不是毒,也不是药蛊,「……够邪门啊!」女郎眯着姣好的杏眼,忍不

住呢喃。

本代马蚕娘的最大缺陷,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好奇心,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

慧阅历,在绝不该出现处冒将出来,造成难测的结果。好在炽烈的恨火最后压倒

了好奇心和求知欲,银发女郎还记得该去沉沙谷,杀殷小子个措手不及——

两度交手的经验,蚕娘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打败名列凌云三才的「隐圣」殷

横野。时光岁月是殷横野的敌人,却不是她的,桑木阴之主仅有生与死的区别,

不存在当中名为「衰老」的可悲过程。

事实上,当年在湖庄短暂交手,两人能说得上是势均力敌,但在邬家庄时,

殷横野若非预先设下六极大阵的陷阱,决计不是她的对手。这点可能从遇袭负创、

由始至终皆处于下风的蚕娘,最终犹能逃出生天,充分获得证明。

较之当年,殷小子徒增年岁,只有益发老迈,血气更衰而已。不给他预先排

阵布置陷阱的时间,还不乖乖伏法?

「有……有件事……这个……」

谁知最后,竟是聂冥途止了她的步伐。

银发女郎诧异回眸,望着侧卧撑起的枯瘦老人,颇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便以畜生来看,你聂小子实在话多。

都成这样了还废话!女郎抱臂冷笑。

「至于么你?这么尽心替人家拖延时间,聂冥途,你不是干这种忠义之士的

料啊!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教你的头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脑儿?」

「哎……没……没奈何,我……我这人就是实诚,拿……拿钱干事,必信必

果啊。」狼首口鼻淌血,艰难地支起半身,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着实惊怖,完全

无法和实诚二字连在一块。「死……死穷酸,让我……给挖出珠子的人带……带

句话,有点……有点难,我……想想……妈的读书人就是……」

「想起来啦,叫……叫『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蚕娘冷笑道:「什么意思?」

「我……我当时也这么问。听……听不懂的东西最讨厌了。」聂冥途咽了口

血唾,呼吸总算平顺了些,靠着极大的热情支撑伤体,勉力续道:「那……那死

穷酸说,东……东西不管再厉害,找……找到一样的,两边差不多厉害,便……

便能伤它。」

「他让你同我说这些,是嫌你死得不够快么?」蚕娘心中恼火,隐生出一丝

杀意。「衅语不是教你在这般景况下说的,聂冥途!」

狼首居然笑起来。

「是啊!所……所以我拼……拼老命也要说完……」咧开一张狼籍血口,兴

奋道:「这……一听,就……就是马上要出事的节奏啊!」

蚕娘面色微变,忽见数缕青气沿指尖蜿蜒至腕脉,福至心灵:「……是毒!」

脱手将那肉核掷出,恚怒之下自不留力,异核在墙上撞成一蓬齑粉,墨绿色的粉

状烟气窜绕宛若活物,飞卷而回。

女郎直觉欲避,视界里陡地一青,蛇烟不知是比「分光化影」的身法更快,

抑或她根本动弹不得,青气自蚕娘全身孔窍钻入化散,倏忽不见,无臭无味,简

直就像焚香般随风消逝。

撞上砖墙的异核残碎,这时终于簌簌落地,色如牙骨,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

原先核桃脑儿似的外型,颜色却与前度全然不同,仿佛俱化青氛,一股脑儿钻入

女郎体内。

蚕娘心知中了暗算,骇人的是这一切毫无道理。以她身带神物,根本不可能

中毒!世间一切邪秽至此,俱都雾散烟消,怎么可能——

女郎一跤坐倒,极之娇小的婀娜胴体内,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涌,似怨似暴,

横冲直撞。自掌蚕娘大位百余年间,从未发生这样的情况,不仅内息无法运使,

连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间的平衡都被打破,难以言欲的痛苦衰颓从骨骼深处涌出,

摧枯拉朽似的,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溃散……

蚕娘既茫然又骇异,片刻之后,才醒悟这是肉体急遽衰老的感觉。

毕竟她对「老」这件事,已经十分陌生了。只要「蚕娘之力」尚在,继承正

统的桑木阴之主便能配合「天覆神功」心诀,永驻青春。然此举违反自然,终须

付出代价:

曾有马蚕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时,仍持续如孩童般长成,也有如本代蚕娘

一般,身子不断缩小的;有的马蚕娘半身瘫痪,却毋须将武功练至三才五峰之境,

即有隔空移物的异能,乃至窥视人心、鉴往知来等,不一而足。

长保青春,仅是继承「蚕娘之力」的特征之一,正统的桑木阴之主必须为此

付出代价,并与伴随而来的其他征候和平共处,领导宵明岛上下团结一心,在历

史的洪流中贯彻使命,绝不动摇。

身子衰颓,乃至周天平衡开始崩溃,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蚕娘之力」出了

问题。

银发女郎忍住痛苦,小手解开裹身的白狐裘,松开腰带与里外几层衣襟,露

出一抹木红肚兜来,亮滑柔润的冬艳色较桃红更浅,却更高雅耐看,如非肌肤白

腻如玉,等闲难以驾驭。

蚕娘扯脱肚兜锦绳,从浑圆绵硕的乳峰间,拉出一只贴肉收藏的同色锦囊,

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红缎子,刹那间还以为是豆青或芋紫色泽。女郎低头见得,面

色剧变,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然而却不知其所以。

木红锦囊里所贮,是一枚浑圆如大珠、皮光盈润的蛋色珠子,不过荔枝大小,

与寻常珠饰不同的是,珠子表面有一层黏滑异质,细看可见青络遍布,隐隐跳动,

宛若活物。

——这样的珠子,世上共有三枚。

其中一枚贮于奇珍「亿劫冥表」,数百年来被星罗海五帝窟奉为繁衍纯血的

至宝,因缘际会入得耿照脐内,与他一体共生,再不可分;另一枚则在千年前便

已失落,冷炉谷龙皇密窟祭坛上,还遗有被破坏的冥表残迹,未知是何人所为。

第三枚与一胎同胞的另两珠不同,早在鳞族君临东海的古纪时代,便由龙皇

玄鳞赐给接天塔的新任祭首。弭平了陵女忌飏的叛乱,经历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

为玄鳞真正的心腹,她们获赐龙皇「无双之力」的副本,为龙皇钻研神器除武功

外的其他可能性——

当然这是借口而已。

伟大的玄鳞疑心佛使终不会交出化龙之法,索性命这些受佛使亲炙、万中无

一的聪慧女子秘密研究,以为备案。但不知何故,这段历史的后续发展并未留于

宵明岛的秘阁,一如玄鳞的突然消失,成为信史与神话之间的断层,只龙皇的

「无双之力」代代相传,用以策立桑木阴一脉的新主人

化骊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可转换成浑厚内息,以及为五帝窟诞

下玄阴纯血,还有各种难以想像的奇妙用途。不惧邪秽可辟百毒,毫无疑问是其

中之一,既如此,蚕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

女郎抑着小手震颤,勉力解开锦囊,见化骊珠表面沾了青苔也似,布满黯污,

与聂冥途体内取出的异核极似,仿佛苔霉再吃深些、骊珠再干萎些个,便是肉核

的模样——

「……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聂冥途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蚕娘这才发现,自己踏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早在殷横野血洗邬昙仙乡、

夺走本门重宝的那刻,陷阱便排定停妥,专等她一步蹈入,粉身碎骨。

——「蚕娘之力」来自龙皇亲赐的化骊珠,百毒不侵,专辟邪秽。

——握有化骊珠,马蚕娘便拥有等同龙皇的无双之力,难以击败。

然而「物有所极,同类而伤」。再怎么厉害之物,同属一类即可伤之。

体衰力消的银发女郎望着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脑儿,作梦也想不到,这两件乖

离千年的龙皇至宝,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遇,成为重挫己身的一着棋。

(殷横野啊殷横野,原来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骊珠,居然在你手里!)

第二五三折 蚕凋桑落,恨予丹棘

女郎无从判定骊珠污损的程度,桑木阴近千年来,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翻

遍秘阁所藏典籍,也不可能有答案。

因为记载骊珠之秘,以及化龙之法的宝典《麓野乱龙篇》,早在邬昙仙乡付

之一炬、蚕娘几绝于「六极屠龙大阵」的血火夜里,便已落入阴谋家之手。

蚕娘并未欺骗耿照,她一直没翻过这本书。事实上,《麓野乱龙篇》在桑木

阴一脉乃是禁忌,历代当主的职责之一除了保管此书,还负有「绝化龙之法重

现世间」的重责大任,纯血鳞族尤不可翻阅。

殷横野夺书的目的不得而知,然而《麓野乱龙篇》所载,足够他得到这枚失

落千年、因强行破坏亿劫冥表,以致为盒内机关所毁损的萎珠,并以之培养出能

污损骊珠的邪秽,似也入情入理。

骊珠表面的青色黯污正逐渐扩散,且随着血筋般的青络,慢慢渗进珠内,每

深入分许,化骊珠便会发出哀嚎似的无形波动,与女郎周身百骸产生共鸣,共同

分担邪秽入侵的痛苦。

蚕娘运使化骊珠之力的方式与耿照不同——就这点来说,耿照或许是古往今

来独一无二的特例——天覆神功中只许当主修习的心诀,称「祭蚕」者,可在一

定的距离内调用骊珠之力,无论转化内息、祛除毒秽,乃至强行延生,皆无物可

阻;便砌以砖石,笼以铜铁,只要神珠不毁,就能源源不绝借用神力。

其距离端看个人修为,持有「蚕娘之力」是一回事,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则又

是另一回事。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诣,综观桑木阴全史亦少有比肩者,两丈内可任

意汲用珠能;贴肉收藏,不过示以贵重罢了。

化骊珠提供的是无穷的生命力,自身并无长春之能;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

乃是天覆神功的「僵蚕」一诀,以化骊珠之力推动,适足以超克蚕僵的周期限制,

再不受岁月侵蚀。

而染红霞所练之「冰蚕」,乃天覆神功的入门基础,待精进至僵蚕,阴寒内

息将转为抑制衰老之用,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渐淡去,终至于无。

在宵明岛漫长的历史中,也曾出过全无内力,靠僵蚕诀运使骊珠延生的当主。

而蚕娘的修为,即使在历代马蚕娘里亦是稳占前三的实力,自不是这般乏货,化

骊珠于她,除充作僵蚕诀的动力泉源,大抵就是一样极其方便有效的练功辅具,

内功未成前用以增幅,内功大成后朱紫交竞,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极限

没了化骊珠,蚕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内力就算略逊于殷横野等榜内

高手,不足以发动峰级异兆,天覆神功也非好相与的。

但骊珠受污,此际从中汲取的每分力量,无不带着邪秽闇毒,因而重创了蚕

娘周天诸元,肉体的状况急遽恶化。果断舍弃骊珠,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可

惜桑木阴之主没有这条路可走。

不行,女郎咬牙撑起。得……得尽快回到朱雀航,只要能驱除邪秽——

「我……我怎么就觉得……」一旁聂冥途咬着满口鲜血,啧啧有声:

「这……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照戏文演,要命的伏兵该来收帐啦。」

蚕娘一凛,回见内监大院之中,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黄旧,天空似乎灰蒙

蒙的,明明才近晌午,却仿佛将至黄昏;一怔之间,东、西、南三厢牢门齐齐推

开,现出三名劲装汉子

当先一人身长逾九尺,腰杆一挺,大光头似欲触檐,劲装外裹着虎皮抱肚,

臂韝、绑腿清一色都是虎皮,下巴的位置镶了块烁亮角铁,臂后反握一柄巨大的

扇形异刃,狞目眈眈,缓步走下天井。

另一人青瘦颀长,只有一臂,眇去的左目上覆着一只鲛皮眼罩,凄厉的刀疤

自眼罩上下穿出,从发际直到下颔,可见当时伤势之重;抿嘴的神情透出一丝嫉

愤蔑冷,拖一杆丈八短长的银戟。明明是沉重已极的长兵,于他却像拎了条牙签

也似,举重若轻,姿态十足懒惫。

第三人则始终立于檐影中,垂袖笼手,肩背微佝,天井的光斜照出一双洗旧

的黑鞋白袜,却照不到披发侧转的朦胧面目。

可惜耿照与染红霞向雷门鹤摊牌之时,蚕娘并未随行,否则当知此三人乃昔

日赤尖山「十五飞虎」在内,排行第三的「山无虎」猱猿、行七的「战虎」戈卓,

以及老九「暴虎」极衡道人,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

蚕娘对三名悍匪的来历一无所知,却能清楚察觉杀气,此际自好避撄其锋,

奋起余力点足游墙,攀住小窗铁槛一瞧,街上似笼罩着一层莫名霭黄,蒸腾缭绕,

颇有几分海市蜃楼之感,远近、大小、短长等俱都氤氲难测,与平日模样有着难

以名状的微妙差异。

——阵法!

女郎心中一动,凝眸瞧去,墙上书写的天佛图字当中,夹杂极细小的符篆,

就藏在图字的笔划里,显是有人藉佛图掩护,布下奇门遁甲。

蚕娘既惊且怒,信手一抹,谁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却抹之不去,盛怒之下掌中

吐劲,劈下成片砖石,内息牵动体内溃势,娇小的身子泄了气般滑转落地,掩胸

细细喘息。

以此阵规模,毁去几片符砖毫无影响。阵式一旦发动,方位、五感倒错混淆,

外人进不来,走又走不出;阵中之人,以为自己正往外走,或再跨一步即能离开,

殊不知这一步之遥的距离、朝外走的方向感……就连「行走」或「奔跑」也都是

错觉,恁是跑了一两个时辰,始终就差那一步。

蚕娘本欲仗着身子细小,沿梁椽缝隙钻出牢房,避与那来历不明的三名杀星

动手,看来殷横野在布置陷阱时,已考量到这一点,隔绝外界的阵法决计不会只

排布在北屋而已;要脱出内监,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

上一回殷小子算计她,是在邬家庄内布下「六极大阵」的阵图。

原该由六部执令推动的屠龙之阵,改以奇门术数模拟其克制鳞族武学的特性,

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再加上布阵的手法千头万绪,这般繁复阵法的讲究尤其精细,

不是画俩黄纸咬舌喷血就能构置;殷横野以邬昙仙乡的一地横尸为掩护,遍藏符

箓图形于地脉汇集处,终教蚕娘看出了破绽,得以逃出生天。

这回的陷阱仍是阵法,蚕娘掠出房门之前,勉力提运神功,虽周天百骸行将

崩溃,但天覆功的内息却无明显受制,可见殷小子记取教训,不再使用过于庞杂、

失败率奇高的术数阵法,妄图压制女郎元功,只断逃生之路,以搏困兽。

(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女郎银牙一咬,掠出北屋,首先发动攻势的,竟是仅余一目一臂的「战虎」

戈卓,怕没有百斤重的烂银画戟越顶轰落,戟臂加起来超过两丈,若被轰实了,

还不爆成一摊骨血!

银光一闪,戟头重轰落地,白狐尾般银润的辉芒迳自穿入飞溅的砖石间,沿

银戟窜上,连戟杆都未踏弯多少,转眼将踩上「战虎」仅剩的右掌。

戈卓急急撤手,蓦地劲风刮面,心念未动,本能着地一滚,才没被女郎甩来

的银发扫断头颈;未及起身抱头拱背,一只巨靴踏他背门笔直上跃,猱猿的巨躯

仿佛遮断了投入天井的日照,异刃「剁虎斤」堪堪接着蚕娘箭一般的疾射之势,

悍然挥落:

「……下去!」

「你才下去!」

一串银铃般的蔑笑,银芒贴着扇形钢刃闪掠而过,百忙中不忘一蹴脚跟,踹

正猱猿颈背,轰得巨汉异刃脱手,整个人如礟石坠地。蚕娘借力飙射,眼看要斜

穿天井,掠往对街的不文居。

始终站在檐影下的极衡道人,这时终于出手。

他一掌拍上檐柱,一阵若有似无的异芒漾过大院,在天空拉过穹顶般的蒸腾

氤氲,旋又消失不见。

蚕娘知是阵法催动,不敢冒险撞进肉眼难见的圆穹,半空中柳腰急扭,折回

地面时微一踉跄,随即立稳,猱、戈二人依旧是分站两头,那极衡撤了手掌,走

下天井,再度成三角合围之势。

昔日在赤尖山,极衡道人即以血杀阵法闻名,南陵罕有精通奇门术数者,穷

山国、孤竹国等联军吃了他不少的亏。蚕娘一眼看出三人之中,以他修为最高,

一直提防他出手,不料极衡却以阵法留住了她,麻烦还在武功之上。

身材异常娇小却美艳动人的银发女郎,伸手紧了紧狐裘里散开的衣襟,但不

把肚兜颈绳系回,再解开腰带,重新穿一遍,此举只是徒然而已,敞襟内的乳峰

浑圆挺拔,娇耸的樱红蒂儿怕比春芽还细,连在衣影中看来都是酥嫩剔莹的,一

女郎的乳色匀肌。

「小」这件事,令她周身上下诸般艳色更添迷离魅惑,妍异得毫不真实

三人却目不斜视,自蚕娘入天井以来,始终全神贯注,仿佛知道眼前的绝色

美人乃平生仅见之大敌,胜负就在一霎之间,丝毫不敢放松。蚕娘意识到自己做

了个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举,不觉一笑。

也罢。有个通阵法的正好,拿住了逼他解开!

女郎打定主意,反而不走了,见那巨汉猱猿单膝跪地,一甩银发掠至,柔荑

轻按他胸口,蚕劲一吐,轰得他倒飞出去。

果然她身形一动,那独臂汉子便来扑救。蚕娘劲吐回身,避过摔碑似的独掌

一劈,玉一般的幼掌按他手背,解僵蚕为冰蚕,戈卓怪叫一声,踉跄倒退,甩臂

往阶上撞落无数细碎冰壳。

蚕娘不敢动用珠能,强支伤体,以天覆功轰退猱猿,再倒行僵蚕,用解放的

寒水之气放倒戈卓,倏忽至极衡身前,小手一探,迳拿胸口。

须知女郎趋避如鬼魅,可不是仗内力轻功。不用骊珠之力,分光化影、凝功

锁脉等三五之兆无法催动,蚕娘依旧将三人玩弄于股掌间,靠的是眼力毒辣、拿

捏精准,所行无非捷径,所出必定致命,更无一丝余赘,方能至此。

但极衡双臂连消带打,奋力遮护,无一动不蓄反击之势,绵密周延,可说激

发所有潜能,豁力保全性命。

蚕娘暗忖:「果然这厮修为最高!」小手轻飘飘穿入棉里针般的守势,拍他

胸口「膻中穴」。

膻中乃人身要害,这一下便未满运真力,也能打得他气息一滞,闭目仰倒。

不料极衡身躯微晃,一股绵劲自膻中穴反激而回,震得女郎藕臂酸麻,气血

翻涌,暗自心惊:

「这……这是什么武功!」

内息一乱,将溃未溃的周天诸元更是火上浇油。极衡怕她抽退,适才一轮打

来实也没有制敌之招,情急下双臂一合,便要将娇小的女郎箍在怀中。

蚕娘汲运珠能,及时避过,邪秽上涌头晕眼花,听身后风紧,咬着血温回身

出掌,不用珠能蚕劲,与祛寒抢至的戈卓连换十余招,一掌打得他倒翻出去。可

惜这一击没能附上内劲,否则独臂汉子纵未筋骨摧折,少不得脏腑受创。

三虎多年同修,默契绝佳,戈卓甫一飞出,猱猿便即补上,一样没拾兵刃,

竟空手来斗;虽多戈卓一目一臂,打来却没两样,三五合内即翻了个葱栽筋斗,

然而极衡复来。女郎摸不清他的内功门道,反正丹田虚乏,索性全倚拳脚,相持

又较前二人久些,居然撑到戈、猱重入战圈。

极衡意在拖延,蚕娘又何尝不是?在净秽之前,骊珠是决计不能用了,方才

冒险一试,差点连内功都使不上。银发小人儿铁了心,趁极衡拳脚无害,暗聚天

覆功劲,待二子又围上来,便出极招一块解决。

猱猿、戈卓各从不同方位,掠进女郎身后一丈内,忽然停步,紧接着极衡点

足飞退,距离也拉开至一丈。他退得太快太邪乎,全然不合情理,蚕娘微怔之间

亦未追击,冷冷一哼:

「干嘛,想结阵哪?」

还真是。

三人心念一同,倏忽齐至,银发女郎夷然无惧,雪足一点,细小的娇躯腾地

飞旋,朝三个方向各出一掌,因速度太快,瞬间犹如三道蚕娘的虚影同时出手,

几无先后地与三虎各对了一掌,久蓄的绵密蚕劲疾吐而出。

然而,猱、戈仅仅是小退半步,极衡更是连一步也没退,蚕娘还来不及诧异,

掌风已然袭体,却是来自相异的另三个方位!

蚕娘闪躲不及,虚相再转,一样是三掌齐出,打得她气血一晃,而三虎阵位

移换,又是三掌前至、三掌后叠,方位各异,仿佛有六个人围着女郎。蚕娘神功

之所至,俏美的身形转如飞蓬,无论几道掌来,俱是无分先后地击回;又转得几

转,已是一次九掌齐至。

更可怕的是,蚕娘每一对掌,所击非只一人,而是两股劲力接掌,天覆功劲

由二人分摊,杀伤力大减。问题是:蚕娘仗着超卓身法、精纯功力,才能无分轩

轾地以一敌三,「山无虎」猱猿等既无蚕娘之能,能前三掌叠后三掌地出招,前

后方位还不相同,已是匪夷所思;每一对掌犹能以二人分力,这不止是分身术,

还得一口气化出十二个人才能办到,遑论连叠九掌——

三三无尽,六六无穷。

女郎突然明白,他们使的是什么阵了。

(这是……「六极屠龙阵」!)

儒门至高无上的决杀之阵,专克鳞族,历来只有三公、六令得授,便在三槐

世家内,也是珍而重之、不预外闻的绝传。沧海儒宗式微后,三槐避世,六艺隐

没,儒门之主不知伊于胡底;游于外道杂艺的「九通圣」成为武儒台面上的头脸

人物,以祖宗家法论,连他们都没有一窥此阵的资格,今日竟在这城尹衙门的内

监院里,现于三名匪寇刺客之手!

蚕娘的心沉到谷底。

殷横野当然是有备而来。从发现北屋的符篆起,女郎就明白今日死关之凶险,

犹在当年邬家庄的恶夜之上。在湖庄,殷横野是策动、驱使五部执令的主谋,邬

昙仙乡一役,甚以术数模拟大阵,殷小子手里握有阵秘,应是毋庸置疑。

但……将儒门重宝「六极屠龙阵」交付三名刺客,实在无法想像,这是殷横

野能做出来的事。比之蚕娘,如为一己之私,将骊珠或《麓野乱龙篇》交给几名

地痞路匪,让他们越货杀人……此非堕落,而是彻底的沉沦。

一切信条信念都已抛下,以贯彻恶道的人,该有多可怕?

蚕娘一背香汗浸透旃裘,但六极屠龙阵仍不断化出虚数,仿佛包围的人越来

越多,天覆功所受压抑果然远胜邬家庄,奇门遁甲的拟效毕竟不如实阵。丹田蓄

力益衰,聚起的渐不如用掉的,「专克鳞族」绝非过誉;拖得越久,对蚕娘越是

不利。

当年湖庄大战时,五部执令一使六极屠龙大阵,强如吕坟羊之妹司空杏,也

立毙于五执令剑下,除阵式化生攻击的速度太快,令司空杏猝不及防,屠龙阵对

薮源魔宗内功的压制亦是关键。桑木阴乃魔宗一脉,若非三虎不及五执令,蚕娘

又远胜司空杏,利刃透体、玉殒香消,也就是转眼间事。

女郎经脉重创,内气难聚,功力不及平日三成,这下出的又比入的多,眼看

要抵受不住,心生一计:「就只你们有阵?」连踏九星八卦,出掌一迳抢攻,在

阵里横冲直撞,硬抢各种阵法眼位。

宵明岛也有自己的遁甲术数,与儒门一系自是相差甚多,硬要说起来,可能

与指剑奇的要近点儿,六极屠龙阵的原理运用何等精奥细微,要是能被这样冲

坏,可真是笑话一则了。

但蚕娘毕竟强过三虎,强行冲撞捍格,对手退的机会大些;陷入阵形凶险处,

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开,此消彼长,拖老了阵衍变化,可说是只有蚕娘能用的

解法。

良机稍纵即逝,蚕娘抢在阵位合拢前,掌分左右,抵住猱猿戈卓——以蚕娘

之能,冲开的缝隙也仅够如此,尚不能钻出阵去——小巧的玉掌一运劲,猱、戈

竟抽之不回,如镔铁为磁石所吸。

极衡一人不能成阵,一反胆小前势,挥掌直上,迳取蚕娘丹田!

(来得好!)

邋遢汉子的手掌不大,与蚕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横掌印上可能还要突出

小半截中指,使这一幕看起来既怪异又好笑,却是蚕娘久候的逆转时机——

极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间,女郎扣住猱、戈二人手掌,咬牙催动祭蚕诀,借取

骊珠之力,全然无视邪秽入体的剧烈苦痛,于气海中化作天覆功气,由掌心、丹

田三处击出!

银发飞散,四人无不口吐朱红,然而战局却再度逆转。

极衡的掌劲,并未被更雄浑宏大的天覆真气一举震散,反而凝于一点,似热

刀切牛油般,削开迎面涌来的天覆功劲持续贯入,连蚕娘原本的护体真气亦不能

阻,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它生来就为克制女郎功体,效果犹在「六极屠龙阵」之

上。

——如这般物事,普天之下,蚕娘所知晓的只有一个。

「六极屠龙阵」是儒门三公六令的表征,乃门主的股肱之臣为主尽忠,伏魔

讨逆的至高杀器,须以三、六、九数行之,方能发挥其「三三不尽,六六无穷」

的偌大威能,亦为儒门组织井然、群贤共治精神的代表。

然而,有一部武功,可以一人之身,御六极屠龙之能,只于三槐之内传承,

习者下至三公之位;上,则为万民之表率,君临东海,威加五行!说是专属门主

备选的武学,半点也不为过。自三槐隐而不出、儒门再无一主,近百余年间,只

一人以此功扬名天下,却因立身不正、弃位避责,最终落得凄惨收场。

这也是在湖庄大战时,蚕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的真正原因。

鏖斗的吕坟羊与五部执令,无论哪一方所使,俱是魔宗的克星。

——赤心三刺功!

女郎早该发现的,在拍上极衡胸口的那一霎。一时大意的结果,就是三道刺

劲犹如荆棘,贯破女郎的掌心丹田,重创了双手经脉与气海。女郎难以自制地生

出大笑的冲动。

——究竟是我愚蠢轻敌,还是阴谋家算计太深?

在越浦内监一角,遇上三公六令结阵以待的机会有多少?

儒门避世数百年、吕坟羊兄妹惨绝湖庄后,于三名拦路胡匪身上,遭遇备位

储君圣功的机会,又有多少?

(……殷、横、野!)

贯入两臂的气棘虽较下腹的细小,却能循脉刺入心室,蚕娘剧痛难当,然而

丹田已难行气,命悬一线无从犹豫,以祭蚕诀尽取骊珠神力,轰然击出!

巨劲炸开,砖石尽掀,三虎应声飞出,鲜血酾空。

猱猿、戈卓在落地之前,已遭染珠邪能轰碎颅颜,爆膛破肚,开如牙梳的断

肋叉出脏腑,两人仰天倒入血泊,状甚凄惨。极衡道人滑出近四丈远,直在阶下

撞出陷坑才停,乌浓的血渍渗入蛛网般四散的裂痕之中,令人怵目心惊。

银发女郎气力放尽,软软倒地,银润的长发摊成一片滑缎也似,散开的裘襟

之内,松脱颈绳的木红肚兜翻了面儿,月牙色的衬里溅满鲜血,女郎饱满白晰的

双丸在藕臂间压出傲人深壑,她却连拉上襟口稍稍遮掩也办不到,灿银发丝沾黏

着汗血披落面庞,说不出的凄艳。

丹田全毁,邪秽染身,离死只差一步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呢?

女郎闭上眼睛,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直到黑影遮去了顶上的日头。

「我早说了,这平安符就是灵验,值啊。」聂冥途解下蒙眼黑巾,畏光的

「照蜮狼眼」在正午艳阳下,瞳孔几乎缩得不见,灰翳里只余血丝密布的黄浊眼

白。

他拖着腰间的断炼,手里把玩着一枚号筒模样的小巧铜管,咧开满嘴的参差

尖牙,下巴兀自沾满血渍。「我好想知道,你是怎么变得忒小的……告诉我嘛,

好不好?」

第二五四折 素孺可教,剑指风云

殷横野凝眸极目,越过崖畔的巨禽跛叟,眺向远方的越浦城。

这里自是看不见城郭,但他已安排停当,一旦城内事定,暗桩放出特殊号信,

一路便有人次第传来,犹如烽火,直至沉沙谷外。此事虽然布置缜密,但世上没

有万无一失的事,这么多年来他被「不使一人」的誓言所限,事必躬亲,于此体

会尤深。

——这里的事,还是快些解决为好。

秋水亭那厢,交由南损打点善后:将已成废人的萧谏纸送回驿馆,次日一

把火烧了屋舍,在余烬里找到谈大人尸骸,以及垂危的萧老台丞。死里逃生的驿

丞、仆役,说不定还有几名随行的院生,将指证老台丞与副手爆发激烈口角,一

言不合大打出手;谈大人不幸为台丞所杀,老台丞也受重伤,驿舍在剧斗间焚毁

——考虑到「熔兵手」的威能,这也是合情理的。

承办此案之人,会在埋皇剑冢谈大人的房里,从上锁的五斗柜中搜出一封誊

写到一半的密疏,详载萧谏纸以「古木鸢」身份召集不法、意图谋反的劣迹,显

然台丞副贰发现不对,暗中搜证,不幸事迹败露,遭致灭口。与他亲近的院生们

也能作证,副台丞的确是经常关在房里涂涂写写,忧色甚深,也屡屡派人往青苎

村调查妖刀案。

待镇东将军拿到迟凤钧迟大人的自白,对「姑射」所为供认不讳——当然也

包括平安符阵营做的——差不多就能结案了。为防慕容柔或偏袒萧谏纸,或避免

被牵连究责,而选择不办此案,迟凤钧已事先准备了一份口供,算准时间,派人

星夜递京,密呈刑部尚书陈弘范。

陈弘范与他同榜进士,交情甚笃,是迟凤钧离京前,少数私下还肯与他往来

的同年,长袖善舞,乃天生的官场料子。陈大尚书攀附任逐桑,对陛下的好恶了

如指掌,知独孤英与萧老台丞梁子可大了,岂会放过揭穿谋反大案的机会?

而在火场中被熏坏了喉舌的老人,将无法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以南损办事

牢靠,说不定会折了萧谏纸的手臂指头,让他连写诉冤状也办不到,但在殷横野

看来毫无必要。

——哀莫大于心死。

萧谏纸啊萧谏纸,还要再失去什么,才能让你生无可恋,束手就缚?

隐圣回过目光,见「巫峡猿」从古庙里扶壁而出,以伊黄梁绝不轻易示弱的

性子,显是受伤非轻。生性软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盖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弯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会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

心的一弹指间。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当然不为杀死徐沾,而是为了围战「高柳

蝉」的凄惨结果。

殷横野给了个嘉慰的眼神,伊黄梁愧色更浓,垂肩低首,不自觉地泄漏一丝

窃喜。他转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办完最后一件事,便带你家主人回去,好

生静养。」一指崖边倚着巨禽、胸凸起伏紊乱的残疾老者:

「……杀了这厮。」

伊黄梁猛然抬头,不意牵动伤处,弯腰剧咳起来。阿傻收刀于臂,一个箭步

窜上前,似欲搀扶,伊黄梁却竖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声哑道:「先……先

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于怀啊!

殷横野不露笑意,回眸将少年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岳宸海能忍过双手断筋错骨的残忍苦刑,捱过雷涎续脉、复健萎肌的剧痛,

能从插花图册悟出《十二花神令》绝学,坚忍不拔,资质绝佳,说是万中无一的

拔尖苗儿,怕是异见不多。

这样的人才,无论做为刀尸战将,或继承血甲门的衣钵,俱是我方阵营之幸。

只消「古木鸢」一方,没在他那俊美异常的小脑袋瓜子里留下什么毒根的话。

阿傻有张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无神,而是望之不进。

殷横野永远记得活着走出医庐的少年伊黄梁,在深山野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直到遇见自己时的那张空洞的脸。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溃,却什么也捉摸不着,

被所信所爱彻底背叛、彻底蹂躏粉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表情。

可以从全然的隳坏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纯洁

殷横野因而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和徐沾、南损这种略加点拨便放其

自生自灭,见有长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岳宸海并不是这样。

少年对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们没半点相同。殷横野时常想,伊黄

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岳宸海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刀客、武者、掠食兽和幸存之人。

他若是锐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团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铁,

关键是你永远无从知悉。

阿傻转落刀尖,没有多余的动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悬崖边的猎物。

殷横野以为他犹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电射而出,眉刀紧贴腰畔,再出时

便要将老人由颔至额一分为二,直到撞入一团无形气劲,雏豹般的矫姿倏忽趋静,

终至不动——

要不是殷横野急运「凝功锁脉」,高柳蝉怕已摊成俩羊片,流得一地肝肠。

阿傻的刀决杀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斩杀平野空时。

他目露嘉许,确定少年看进眼里,这才解除了锁限。「匡啷」一声少年持刀

撑地,积汗溢出乌檀虎面,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着。

「素心如可教,愿染古人风!」殷横野捋须含笑,却是对伊黄粱说。「你等

速循后山密径,返回静养,沿途须得谨慎,万勿大意。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

少年:「好生保护你师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听一把哑嗓低哼:「……对你来说,诗便是这般用途?涂脂抹粉,好让满

嘴鬼话听起来不那么无聊?」语声虽弱,不知怎的似金铁铿鸣,却是捂腹瘫坐的

屈咸亨。

殷横野也不着恼,笑道:「屈兄虽欲讨死,无奈我不受激耳。青锋照亦读圣

贤书,将人绑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脸,黑衣夜行时,屈兄想得起圣人之言么?我

甚好奇。」

屈咸亨面色灰败,身下泥地一片乌褐。以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强体健的年

轻人,也撑不了多久,况乎年迈身残?伊黄粱无从揣测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蝉

一命的准备还是要有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几种手法,掂量手边能用的,有哪几条

能留住最多清醒灵智;为防先生唤用,倒也没立时便走。

面对犀利诘问,屈咸亨未见动摇,仿佛殷横野之说肤浅至极,连理会的必要

也无,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钉上殷横野。

「我的两个师傅……都是心性高远的人,是你这种人怎么都比不上的。」

殷横野听老人自顾自说着,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头,微笑不变,目光却

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远,也须有合衬的手段,方能立身处世。植掌门择

善固执,可惜是不知变通了些。」

屈咸亨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又或毫不在乎,殷横野简直不知道哪个更令

人恼火些——兀自喃喃,却与他说到了一处,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为什么他们的武功剑术,不如你这等样人?」

连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门九通圣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这厮能与萧

谏纸合作,认为萧老儿目中无人神憎鬼厌的,实该认识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

寰宇辽阔,无奇不有。他甚至没用上半个脏字。

你连问他「什么叫『这等样人』」都像在骂自己。殷横野不露愠怒,和颜道:

「武到巅峰,殊途同归。至高境里,本就是虚无一片,有些人心系苍生,实则俗

事萦怀,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云影万里,已至巅顶,却不知太虚之中

本无一物,日头映照近地之气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为高。

「站在地上,误以云高,岂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过是看穿了云影,望见

真高处,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达。」

他知青锋照尊师重道,言语间对植雅章满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咸亨

置若罔闻,居然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这番话触动,将有颖悟。

饶以殷横野的修养,亦不微敛和悦,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却不能使

你如愿。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术』,据说能深入脑识拷掠机密,只是

痛苦异常,当者宁可一死。我需屈兄活着,可未必是好活,养成活尸一般,亦不

妨我之用度。」

屈咸亨呆若木鸡,片刻才摆了摆手,似嫌话语扰人,只差没做出噤声的手势。

殷横野陡然怒起。这帮人……一个个仗着我不能杀,这般作死!萧谏纸如是,

这样貌丑陋的死残废也是!屈咸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微微冷笑,从怀里取出

一只长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体而微的棺木形状,维妙维肖,以符箓血炼紧

紧缠缚,异常精巧,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伊黄粱远远见着,失声脱口:「这是……『尸踞丹』!」

尸踞丹虽有个「丹」字,却非丹药而是蛊,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够

羁勒。未孵化的蛊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坏,以青姑木制成的器皿贮存,遇血肉即破

卵而出,寄生蚕食。

尸踞蛊一沾伤口,立刻止血合创,但绝非治疗,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断了粮

食的本能;待蛊虫寄满全身血脉,血液流动降至低点,整个人进入假死状态,延

长存活时间,直到被吃尽血肉为止。

因尸踞蛊不吃心、脑、髓的特性,此丹过往在游尸门,被上尸踞部视为拷问、

折磨顽抗者的手段。俘虏进入假死状态后,再以「紫影移光术」搜索心识,取得

情报。自「血尸王」紫罗袈亡故,江湖已久未听闻此一毒刑。

伊黄粱从青姑木制的棺匣认出了尸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读心识」一说太过

虚渺,若有闪失,古木鸢一方最有价值的资产随风消逝,损失不可谓之不大,连

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还是让我……」

殷横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厉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见地未出温言,

蹙眉道:「你怎么还在?速速离开,我有区处。」伊黄粱何曾见他说翻脸就翻脸,

一下子有些懵,讷讷闭口未敢起行。

蓦听屈咸亨哼道:「原来你干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是因为练到了三才五峰

之境,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把余人当作刍狗一般,任意搓圆揉扁,以为消遣?」

殷横野怒极反笑,以手中小棺遥指,难得露出一抹轻佻鄙薄,略损高人气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残疾老人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偶尔会想,是什么教你做了这些事,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

无聊。」眯起浊眸,视线未如先前的锐利冷彻,反有些温润似的,就这么穿透了

殷横野。「到底是什么……把你吓成了这样?推着你碾过了所读的诗书、所听的

教诲,碾过你希望成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横野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同情我么?)

住口,你这丑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

双膝跪地,尝着失败的苦果挣扎待死……是谁教你,用这般恬不知耻的冒犯言语,

同我说话!

崖上诸物皆凝,下一霎,无形枷般的锁限以儒者为中心轰然迸散,不止屈咸

亨与金鹰被推至崖畔,往深渊滚落无数崩石,伊黄粱、阿傻亦站立不稳,被平推

数尺才仆地。殷横野捏断棺匣血炼,嘴角微扬,目绽凶光。

(……屈咸亨!)

而复仇的甜蜜果实,转瞬即至。

山道彼端,两抹黑影一前一后,飞也似的朝古庙掠来,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明显看出根基有别。后头的小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怎么也追不上,索性使出

「先喊先赢」的泼皮路数,冲殷横野一迳挥手:

「……喂,对子狗!老子从阎王殿回来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头洗刷干净,

自扭下来摆好,老子一高兴,给你烧点纸啊!」难为他全力追赶之际,居然喊得

毫不含糊,却不是奇聂二公子是谁?

前头那人越来越近,几个起落间已至一箭之外,浓眉大眼,难掩忧急,正是

耿照。

殷横野几欲大笑,握着棺匣未放,转头笑顾老人:「终于来了能杀的……你

该不会以为,耿照是不能毁掉的棋子罢?」忽觉有异,见屈咸亨撑着伏地不起的

角羽金鹰,巍颤颤地起身。

耿照远远望见身穿灰袍、脸戴半面的熟悉身影,胸中不一痛。

先前对自己的刀尸出身若还有一丝不谅解,此际亦都烟消云散。奔行间他无

数次告诉自己:「七叔一定没事……七叔一定没事……」见老人撑着巨禽站起,

佝偻的侧影还是那样令人心生倚赖,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不强烈感觉

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又何其庆幸没有来晚,誓死护七叔平安下山,偕与木鸡叔

团聚

少年记着老台丞的吩咐,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冲动。

然而七叔并没有转头,没有看他,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赶至,眼里只

有身前的隐圣。耿照已近到能听见两人间的对话。

殷横野见老人撑起,吃惊的程度还不如看见活绷乱跳的聂雨色。

回光返照更好,人死前残力积聚,用尸踞丹封将起来,没准能保存得更久。

他对紫影移光术没什么把握,横竖屈咸亨也不是能拷问出什么的人,更怕苦刑之

下,他故意说些不知真假的东西,遗祸愈烈;既不能说服招纳,本来就只能死马

当活马医。

却听老人喃喃道:「……我本以为你是心性扭曲,如今一想,你对武学的见

解也不对。」独臂捏着剑指,随意比划几下,指尖带风,隐现低啸。

殷横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被蝼蚁批判了生活态度一般,与其说

是生气,不如说是哭笑不得。「你说得越多,他便死得越惨。」一指耿照。「要

怪就怪萧谏纸罢,你实不该信他那套『势不可杀』的荒唐言语。到了老夫的境界,

世上无人不可杀。」

屈咸亨恍若未闻,望着搅风挥云的枯瘦指尖,填满血渍的干瘪嘴角微微一扬,

居然笑起来。

「我终于懂了……奇怪,忒简单的道理,怎么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不明白?」

「恁你弄什么玄虚,也改变不了养子的命运。」殷横野冷笑,下定决心,拼

着不要刻印在刀尸脑中的古纪绝学,今日亦要让这老残废悔之莫及,匍匐在他身

前哀告忏悔,只求能教爱子早些咽气。

屈咸亨自见不着他心中所想,却想起还有这人在同自己说话,终于抬起眸光,

正色道:「你的武道未必是错的,但不是唯一的一条。太虚片云,并非空无所有,

『空』与『有』本是相对之物,没有头顶的云影,岂能显出其上的万里虚空?」

「……你说什么?」这下子轮到殷横野懵了。

「换个你能明白的说法好了。」老人淡然笑道:「你凭一己聪明,能看穿云

影之上,尚有万里虚空,终于找到通往武学巅峰的大道,殊不知这只是其中一个

方向而已。

「当你想看顾的人越多,便须看得更远,站得越高……终有一日,须得站到

虚空万里之上,才能将天下纳入胸怀。我两位恩师不如你处,仅是较你这畜生不

如的东西活短了些,更无其他。」

殷横野听到后来,才知是辱骂自己,眦目欲裂,气劲发在意先,钗飞发散,

咬牙狞笑:「匹夫尔敢!」正欲发动锁限,忽觉周身气息一滞,全然不听调用;

下一霎,气旋流转反向成涡,由极缓至极快、由极静而极动,虽不及他的「凝功

锁脉」动念即生,力量却极其强大,扯得他立身不稳,两丈方圆内天地震动,风

云俱涌,全聚于两指之间。

异漩的中心,屈咸亨剑指朝天,蓬发飞扬,身子被周围风暴似的气流托起,

鞋尖离地冉冉飘空,飞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划出气旋的形状,以锁限所及的两丈范

畴为基,以昂起的剑指为轴,形成一个极尖极狭的倒扣漏斗。

老人离地三尺后不再浮升,气旋持续绞扭,转眼至极,在地上钳出一个两丈

直径的大圆,似将连地拔起!

山道上,聂雨色瞠目结舌:「我干!怎么又来一个三才五峰级的怪物?这人

是谁?单臂驼背……文武两榜里谁长这样?」

耿照心中一阵不祥,提运十二成功力发足狂奔,一头冲进草飞沙卷中。

殷横野的骇异只怕无人能及。

在场无人较儒门九通圣之首更明白:屈咸亨这一剑,非但晋入三才五峰之境,

且与文榜的隐圣不同,殷横野是修为已至,故能催动峰级异能,以达到分光化影、

凝功锁脉的效果,对上寻常高手自是无往不利,与同为峰级之人相斗却无甚优势。

武榜之人则是将峰级异能往战斗的路子上练,或将本身的招式武功练到极致,

以达峰级水平,在峰级战斗中极之占优。

屈咸亨身负「天功」,已将草堂秘传「寒潭雁迹」剑式练至化境,不受残缺

所限,离三五之境只差一步;濒死领悟,自是在这个基础上迳行突破,是以他性

命垂危、经脉受损,内功不及,犹能调动风云,凝锁外物,靠的就是精纯至极的

无上剑意!

——杀人之招,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

殷横野肝胆俱裂,只恨慢了一步,被锁入气旋中,「分光化影」的效果大打

折扣,眼看是逃脱不得,提运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奋力凝住,同一时间内,龙

挂气旋轰然劈落,如一柄长逾数丈、宽如椽柱的骇人巨剑,地面两丈圆裂倏然两

分,迸出一道穿心直径般的巨大剑痕!

殷横野豁尽全力,将自身锁限当作盾牌,欲以内力修为的优势,挡住这沛然

莫之能御的剑意——

指剑落下,气盾倏然两分,殷横野还来不及惊骇,一斗萧谏纸「八表游龙剑」

的记忆浮上心头,锁限再凝,又瞬息被斩开,然后再一霎凝起……与在百品堂时

不同,殷横野早知萧谏纸必出此着,气定神闲、以逸待劳,方能倾刻以千百度反

覆施展锁限,将巨爆的气劲消弭于无形。

但屈咸亨的剑意不是气劲鼓爆,几乎是无物不摧,殷横野的「凝功锁脉」在

剑指之前,就是倏然两分的下场,其薄如纸,毫无作用。隐圣豁尽年迈之躯里的

每一分内息,连结数百道锁限,只为在这短短的数尺之间,挡住遥遥挥落的两根

指头而已——

气旋劈地而散,殷横野单膝跪地,双臂交叉于顶,终于还是扛住这雷霆一击。

在剑意透体的一瞬间,他感觉沸如炽铁的功体上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小裂痕,

被屈咸亨的剑意戳个对穿,有什么东西似乎迸裂开来,倏又合拢如常。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再领会过这般魂飞魄散、又精疲力竭的恼人感觉了。

隐圣一时难起,索性盘膝提运内息,遍走周天,以确定经脉无损;见屈咸亨

踉跄坐倒,满面灰败,生命将至尽头,暗叫:「不好!」棺匣飞出,究竟是三五

境界的手眼,劲力拿捏奇准,匣盖在他身上撞开,点点蓝芒黏上老人腹侧伤口,

冒出细细冰烟。

屈咸亨无力挣起,不知从哪里摸出柄角锥,晃着金属钝芒,奋起余力,掷向

隐圣,准头却差了一些,贴殷横野肩臂掠过,黏飞一丝鲜血,没入身后七八尺处

的地面。

殷横野掷棺后已无长力,勉强避过,身子一歪,登时倒地。伊黄粱以为他被

暗器射倒,吼得撕心裂肺:「……先生!」冷不防一抹乌影掠至屈咸亨身后,眉

刀贴腰而出,老人顿时身首分离!

尘沙挥散,耿照跃入战团,赫见首级冲天而起、鲜血泼地,心魂欲裂:

「不————!」

第二五五折 孤魂血祭,动地龙吟

垂敛灵识,眼鼻心观,殷横野内息倾刻走完一周天,确定经脉无损,原本空

空如也的丹田冒出丝丝真力,这是将「阴谷含神」作用于己身的特殊用法;这时

肩膀才得触地,儒者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刚好看见屈咸亨的头颅旋飞直上、阿

傻还刀于腰,须眉戟张:

「……胡来!」

指劲飙出,心念电转间又及时自抑,飕的一声削过少年颊畔。

阿傻翻身栽倒,随即跃起,「深溪虎」的面具却留在地上,单边系绳已断,

显是代主人挡下一指。苍白的俊颜逆风转过,正对上耿照由震惊、骇异,旋被无

尽怒火所攫的赤红双眼。

「……殷横野!」

暴喝声中,黝黑结实的打铁少年纵身挥掌,却是扑向主谋。

「好决断哪,典卫大人!」殷横野冷笑,单手负后,迳提左掌,挥开少年

狂盖顶的绵密掌势,「砰砰」的气劲撞击声不绝于耳,隐有风雷震响,轰得伊黄

梁阿傻二人五内翻涌,势极烜赫。

伊黄梁站立不稳,被阿傻一把搀住,还想留在当场为先生掠阵,殷横野从容

应对间,不忘回头一瞥,目光如电:「走!」伊黄梁罕见他发怒,料想阿傻这祸

闯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气渐息,再解释少年乃是情急护主、并非故意,扶着阿

傻匆匆退去。

耿照恸怒已极,幸得萧谏纸提点,须全力应对殷横野,勿乱阵脚,方能争取

生机——

「我不能劝你别去。你也不会听。」形容枯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几十岁,说

话时,仍无片刻放开怀中焦尸,却似无所觉,模样既骇人又可悯,难说其神智还

正常否。

「记住两件事,没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

现在就可以逃了,机会大些。若然遭遇,只想着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强抑满腔悲愤,不去想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头颅,尽展平生所学,

薜荔鬼手、无双快斩、摧破义、寂灭刀……疯狂攻击眼前的仇敌,可惜除了极度

的愤怒悲痛,诸般心境无由而出,迳以绝强的内力推动招式,一力压碾。

殷横野每接一记,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劲便如山洪潮浪,蜂拥而至。老人

顺势导入,遍行诸脉后才又散出,因抵御至极剑意而耗损的真力,随飞快运转的

周天搬运逐渐恢复,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换作他人,劲力入体之际,经脉便已严重受创,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诸元有着

超乎想像的坚韧,才能化冲击为刺激。待耿照察觉时,蓦地殷横野仰天大笑,震

少年踉跄坠地,五内翻涌;未及起身,殷横野单掌拍他胸口,两人再对一掌,

耿照犁地丈余,撞入古庙阶台,大口呕血,全身的骨骼几欲散架。

「存没抱冤滞,孤魂意何依!亲长曝尸,典卫大人无动于衷,世间至哀,莫

过于此。」殷横野摇头慨叹,眼中却掠过一丝残忍快意。耿照想起在三奇谷外,

此獠对红儿的鄙薄狎戏,复添至亲之仇,怒火压过肉体创痛,灵台反倒澄明起来:

「他未使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也不像运起传说中的『凝功锁脉』的模样……

莫非七叔适才一击,仍是重创了这厮?」思及七叔,莫名涌出气力,拨开大块砖

碎,奋力挣起。

殷横野正欲补上一击,突然一声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鹰振翅扑起,拖着

巨大的身躯昂颈猛啄,一迳攻击老儒。

殷横野心中暗忖:「岳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脑袋,怎不见你舍命报仇?无智

畜生!」瞥见金鹰身侧、翼缘点点蓝芒,却是它不肯离开故主,七叔绝命后,尸

踞蛊虫另寻新鲜血肉寄体,金鹰满身创伤,顿成目标。

金鹰染上尸蛊,自知无悻,奋起余力扑将上来,恐打着以蛊渐敌、同归于尽

的主意。

殷横野陡然会意,不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计!」岂容近身,一

指点出,漫天劲风如剑织网,数不清的削切异响交错,拖着最后一口气的角羽金

鹰如遭凌迟,余势所及,巨躯被扫出悬崖,可惜已无半点振翅气力,失速疾旋间

撞击崖壁,直至身影隐没都再无声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来,见殷贼出手,暗自心惊:「不过片刻,他竟能运使『道

义光明指』……好惊人的聚息复原之力!」见聂雨色奔至,还未发话,苍白俊美

的小个子甩落肩上绳桩,一溜烟跑进庙里,只抛下两句:

「干得不错!再撑两招……再撑两招就好,不会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让耿照再打,他也舍不下仇人。少年抡了抡臂膀,活动活动肩颈,双

臂圈转,踏地的瞬间,单掌直入中,正是三奇谷帛书《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

所载的「摧破义」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会」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终将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

此际不比先前一轮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杂想,以帛书心法推动掌势,非具

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横野「咦」的一声,不失笑:「来得好!」也以掌法相

应,后发先至,使的亦是「摧破义」重手法。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耿照身子抛飞,借势而退,殷横野发现中计,「道义光

明指」动念即出,直标耿照咽喉!

《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是三奇谷内的佛门武学典籍,当年以「行空」之名

结交医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横野岂能不知?按出身分配,这部说不定便是他

负责抄录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义」,激起他的好胜心,却在对掌之际改使白拂手,借

力遁走,平白浪费了殷横野一合。「……第一招!」他对古庙中喊道,抱头滚地

一沾即起,勉强避过逼命一指。

岂料殷横野虚晃一着,待少年背转身去,真正的杀着才出,指风如电,眨眼

已至耿照背门!

但这仍在耿照的预期之内。

少年不顾生死,翻滚间闭目凝神,遁入虚空,见神识中一片滔天血海,仿佛

呼应着痛失至亲的悲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顺得无一丝滞凝,刀风无声无息,与无匹指劲

双双抵销于虚空之中,然而刀势未停,周身无隙可乘,就这么与殷横野交错而过,

一瞬消失的指风刀气才又不知从何处复现,已失所向,四散开裂,毁去地景无数。

——寂灭刀!

这手原是豪赌,毕竟「寂灭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虽妙,却不

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发挥威力,此举等同自杀。但「道义光明指」本来

就难以抵挡,不出此招,连一搏的机会也无。

殷横野听取过关于「寂灭刀」的报告,亲试其威却是头一着,不觉微凛:

「杀了耿照,要往哪儿套取刀谱去?」屈咸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间,再无人能

如他一般,炮制出耿照、岳宸海这等质素的刀尸;杀掉一个,录得完整刀谱的机

会便少一分。

隐圣突然犹豫起来,估量着该不该放耿照一马。

少年挣得千金不换的喘息之机,朝庙里大喊:「……第二招!」

「你这人就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聂雨色扯着一块黑幔跃出庙门,绕着庙前的空地东奔西跑,黑幔始终源源不

绝地从庙里顺出,被他东绕西缠扭得布绳也似,绕着三人围成了每边约三丈长的

等边三角。

殷横野自不知这黑布是屈咸亨带上来的,被聂雨色一条条接起,但想也知道

是布阵手段,刻意顿了顿,待他绕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电,黑幔绳圈被数不清

的纵横指劲划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飘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无从阻止,拚命争取的两招时限就换了这个,不由

得瞠目结舌。殷横野笑顾聂雨色:「阵法虽然玄奥,终非武功敌手。我年轻时亦

颇爱奇门术数,如今思之,坏事的也多是奇门术数。」

「那是你烂。」聂雨色咂咂嘴。「阵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吗,对子狗?」

「就靠这个?」殷横野接住一片飘落的碎幔,讥嘲、惋惜兼而有之,仿佛要

再杀死聂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绘满符篆,从聂雨

色拉出庙门他便注意到了。但还是老话:阵基已破,再繁复精微的符箓,不过是

废物装饰。

殷横野稳占武力优势,不惧两名黄口小儿,聂雨色弄什么玄虚,听完再杀也

不迟。

「谁跟你阵基?这又不是符阵,是血祭。」

聂雨色冷哼,趿着鞋啪答啪答满地乱走,举起两根指头,活像是个和笨学生

解释的不耐烦老师。「鲜血和牺牲,乃是血祭的两大要素。牺牲就是破坏,你搞

的破坏,回到你身上的阵法就越厉害;你方才亲手绞碎这些布条,完成牺牲,满

足了头一项。」

殷横野一嗅碎幔,果然闻到涸血气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么深墨,而是鸡

血牛血一类。但聂雨色所说,仍属无稽。

血祭在阵法中属偏门,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纯是

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牺牲最好由敌人亲手所杀,还要取得敌人之血方能施术,何

不趁取血时痛下杀手,弄个血祭做甚?

殷横野怡然笑道:「你这便要来取老夫之血了?」

「不,这也办好了,对子狗。」聂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能用来对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压正是七叔掷出的那枚角锥,就听殷横野的怒喝骤然收音,仿

佛在数里之外;无数指劲锐光被裹入凭空升起的、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型,轮廓

若有似无,只有被内里之人轰击阵缘时才略现光影,否则便是一团突如其来的浓

雾。

但见其中灰翳扰动,伸手不见五指,哪还有殷横野的踪迹?

◇◇◇

蚕娘睁开眼睛。

檐外午阳正艳,依旧不闻蝉鸣,可见封住内监的阵法尚在运转。

她身上的衫裘还是原本的模样,连敞开的两衽稍稍滑落、小露圆润香肩的模

样都与昏迷前如出一辙,只是从天井内移到了屋檐下,稍避溽暑骄阳。

聂冥途就没这等运气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弯腰同女

郎说话之处,仰躺着一动也不动,便是还没死,晒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别理他,让他反省反省,猥琐死了。」说话的男子坐在蚕娘身畔,两条腿

伸下阶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调皮捣蛋的小孩。蚕娘最后见着在聂冥途手里的那

枚金属号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间次第转动——这本是用铜钱玩的把戏,不曾想他

以管状物来玩,居然同样出色当行。

然后蚕娘看见他另一只手拿着的,连着流苏细杆的猪腰型丑面,忽明白来人

是谁。

尽管她们上回见面时,他的声音并不是这样,体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计我。」女郎轻道,带着危险的静谧。

「我真要算计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男子——其实「少年」应该是更合

适的称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蚕娘撑坐起来,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

了,但心里还是极不舒坦,一指天井两处血泊里的惨烈尸骸,冷道:「他们难道

不是你的人?」

男子摇摇头。

「他们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种……试用品罢?」

「用在哪里?」蚕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尴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时无名火炽,冷笑:「你要杀我,犯得着弄什么试用品来?

宵明岛你爱来便来,打架我随时奉陪,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

男子露出受伤的神情。「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坏似的。我可是专程来救你的,

好在赶上了,要不那头猥琐的畜生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可怕的事。」

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里啐了一口。蒲轮瞽宗干的事情,用「可怕」两字

形容都太轻巧了;相较之下,狼首聂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说是「猥琐」而

已。

她板起脸孔,用能想到最严肃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过去。「殷横野

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搞这一出?」

男子耸耸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龙朝传下的,比司徒熸阳手抄的那部更加久远,

我让七指看过了,千真万确。六极屠龙阵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只有心诀而已,聊

胜于无。这两件是我蒲宗数百年来亟欲收入府库之物,换作是你,也会答应这笔

买卖的。」

殷横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极屠龙阵》为代价,买通普天之下最擅长暗

杀的蒲轮瞽宗,请他们将来代为铲除某个人。

且不说这两部是蒲宗久寻不着的宝物,光是「先付酬劳」这一点,便足以教

人食指大动。然而秘笈所载,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岂非白送一单?为此,

殷横野提供了一个更诱人的建议:

挑选三名合适的人修练两部宝典,大成之后,由殷横野为蒲宗物色一个合适

对象,一试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劳,将来自须为殷横野刺杀一名对

象;倘若为假,交易便一笔勾销,一拍两散。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对象』?」「蚕娘表情阴沉。男子以杆尾挠了挠

脑袋,不无尴尬地陪着小心:」又要武功绝顶,又得是魔宗正传……你知道,世

道不好,本来就很难找嘛!「

蚕娘气不打一处来,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来练的,偏你们蒲宗是光收

不练!你的『万里长驱』神功不是号称千面无相么?吹得忒满,拿来练练不就明

真假了,犯得着寻我晦气?」

「我不能练。」男子摇头。「蒲宗只负收藏保全之责,这是祖宗家法。」见

蚕娘噘着小嘴还要说,语气一转,冷道:「你今天弄到这般田地,还没反省么?

桑木阴与蒲宗一般,均负职责,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抢白:「你们收钱买命还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杀了皇帝都没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间竟有睥睨之态。

「收钱了帐,一拍两散,原是最无牵挂。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兵连

祸结,尾大不掉,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邬昙仙乡、湖庄……这些你全未学到教

训,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来的不是我,你还有命在么?宵明岛千年以来的蚕娘

之传,你要怎生交代?」

蚕娘几度欲辩,终究无言,香肩垂落,默然无语。

「不过,殷横野也干得太过份了。」男子把细杆当成了扇柄使用,探进后领

里挠痒痒。「我还没追究那枚萎珠他是从何得来,竟未上禀缴库,他倒是把脑筋

动到你这儿来啦。三槐养出这么个人来,也不管管,真当儒脉无主了么?」

「我近期才知,他是『权舆』。」蚕娘低声道,抬见男子不甚诧异,微露一

丝讶色,旋又蹙紧柳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违命侯?」

被称为「违命侯」的年轻男子耸耸肩,这马虎眼打得格外马虎,只笑了笑道:

「只是隐约察觉而已,也不能十分确定。现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敛起

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阴冷,便是方才教训蚕娘时、兀自挂着的那股诚挚亲切荡

然无存,仿佛变了个人似。

「但我们不知谁是『权舆』,『权舆』却知我们是谁,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

的优势。」违命侯将丑面在臂间一转,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乌檀面具,雕成张嘴

吐珠的龙首形象,须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虽是古朴苍劲,云龙一吼的模样仍

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笔点睛开了瞳光,便要破空飞去。

违命侯拿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犹如顽童戏耍,边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

非笑。

未几,蚕娘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风下取出一物,

竟如贮装骊珠的木红锦囊般,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等闲不轻易示人。

那是只雕满古朴云纹的乌檀面具。

大小约莫只有龙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蚕娘小巧的瓜子脸蛋,显

得无比精致。

「从他拿出两部失传既久的儒门宝典,教『龙吟』诛杀『流云』起……」违

命侯微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我便开始注意『权舆』的动向。挑动姑射同志

厮杀拼搏这事,他始终欠我一个交代。」